七

即將開始的寒假生活對張秋紅來說是緊張而忙碌的。大弟弟張衛國今年已經十五歲了，是當地高中一年級的學生，小弟弟張衛星現在也開始上初中了。他們也像大多數的農村家庭的孩子一樣，除了努力學習考上大學，好像也沒有別的辦法能跳出農門。這也是很多農村家長為之奮鬥了一生的目標。那個時候農村生活實在是太艱苦了，誰願意讓自己的孩子生活在一個愚昧無知的環境裏一生受窮受累呢？她的父母也很希望她的兩個弟弟今後能考上大學，然後堂堂正正地進入城市去生活。

常言道，窮人的孩子早當家 ，這句話一點也不假。張秋紅因為家庭環境的緣故，早早地嘗到了生活的艱辛，她很能理解父母的苦衷，也明白他們的心事，所以，當學校一放假，她就決定給小哥倆好好補習補習。另外，春節也快到了，家裏也有不少雜七雜八的事情要處理。父母辛苦了一年，祖父祖母的年紀也大了，她很想能替他們分擔一點。她是一個懂事的孩子，盡管現在自己還沒有辦法替家裏人減輕負擔，但總歸能做點什麽就盡力去做點什麽。

剛放假的那幾天，家裏還不時有她過去的同學來看望她。其實她心裏是不怎麽願意見到他們的。高考雖然已經過去半年了，而且她的心情現在已經開始慢慢恢覆了平靜，然而，到底高考失利的陰影還在，現在一再地被人提起，仿佛是已經開始結痂的傷口一次次地被人撕開來看。還有的同學，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，動不動就在她面前炫耀自己就讀的大學校園是多麽地風景如畫，大學的生活又是多麽地豐富而多彩。這種毫無節制的誇耀，也令她頭疼不已，她的內心深處又一次充滿了挫敗感。

相比她的這些同學，肖海泉倒是個例外，他現在是北京一所知名的大學的學生。剛進大學那陣子，他就開始給她寫信，他沒有像其他人那樣用一些空洞的言語來安慰她，而是耐心地和她說起他自己成長過程中的一些痛苦和煩惱，並告訴她每個人的人生之路都不會是一帆風順的，要學會在困難和波折中前行。那時候，她幾乎每個星期都能收到他的來信，收到他的信的時候她也總是很高興。她還從來都不知道他這麽會開解人。在她的印象裏，他只是個羞澀的、不善言辭的大男孩，長得眉清目秀的。現在她覺得他善解人意，開始從心裏接納他，把他當作朋友。

這次寒假，他一回來就來看她了。考慮到單獨見面會覺得有些尷尬，臨了，還拖了一個同學和他一塊來。見面之後，也沒有聊什麽，氣氛仿佛還有些兒尷尬，談話也是斷斷續續的，遠不如在信裏談得盡興。所以，這一次見面之後，兩個人也並沒有再見面。不過，寒假快要結束的時候，他還是請她看了一場電影。不過還是三個人一起看的。片名是什麽，現在已經不記得了。

然而，肖海泉的出現好像還是在她的心裏引起了小小的波瀾。盡管她沒覺得自己的態度和過去有什麽不同，但是李向東卻明顯地感覺到了。她不再像從前那樣愛笑，有時候還會望著一個地方長時間地發呆，甚至他覺得她對他的態度和先前也有些兩樣了，到底是哪裏不同，他自己也說不清楚，總之，就是覺得和以前不一樣了。他一直在心裏問自己，難道是自己哪裏做錯了？好像沒有啊，放假分手的時候她還好好的，看起來好像很高興的樣子。難不成她又有了喜歡的人了？光是這麽想著，他已經開始感到痛苦了。

現在，他們已經整整一個寒假沒有在一起好好聊聊天了，他覺得自己好像有好多話要對她說似的 。眼下看她的樣子，好像有點不高興他似的，自己先就感到百無聊賴起來。做什麽事好像都提不起精神來。

這天下午，閑著沒什麽事，他獨自在校園裏轉了一圈，路過收發室的時候，他信步走了進去，看看可有自己的信。收發室有專門的人負責整理收到的信件，現在一張長桌子上擺滿了信，按照班級排列著。在那裏，他沒有見到自己的信，倒是看見了張秋紅的一封信，於是就順手幫她收了起來。他想著，她現在可能還在教室裏，就急急忙忙地朝教室走去。

她果然在那裏，他把信交給她，她只看了看信封上的地址，當下就拆了，是肖海泉寄來的。她沒想到他會給她寄相片來。或許是用力過大了一點，照片滑落在了地上，正巧落在了李向東的腳邊。他彎下腰幫她撿了起來，匆匆的一瞥間，他已經看得很清楚了，是一個男生的照片，好像是在學校的校園裏照的，因為李向東看到照片的背景是一個巨大的體育場。他盯著照片看了一會兒，然後遞給她。她看到他的樣子有些奇怪，便說道：“這是我的一個高中同學。”他看著她意味深長地“哦”了一聲，然後悻悻地離開了。

這一次，肖海泉在信中極力鼓動她考研或是通過別的途徑深造。然而她對他的提議好像並不怎麽積極。在這件事情上，也許李向東的想法更切實際一些。她記得李向東曾對她說過，人生的路遠不止上名牌大學這一條。事後，肖海泉好像很不高興似的，後來他的信也來得少了，即便來信，也只是寥寥數語，遠沒有了先前的熱情。慢慢地，一年多以後，他們也就斷了聯系。這是後話。

話說那天晚飯前後，張秋紅早早地來到了教室，還好李向東也在。她看見教室裏也沒有其他的人，就對他說道：“下午的事，你可能誤會了。”他擡起頭來問：“誤會什麽？”她艱難地說：“就是那張照片的事。”他看著她笑著說：“哦，我已經忘了。”“那頂好了！”說完，獨自下樓去了。李向東在教室裏發了一會呆，也下樓吃飯去了。

現在，他們依然天天見著面，但是每次見面都是在匆忙中打聲招呼。開學到現在，他們始終沒有在一起好好說會兒話。這天是星期六，李向東仿佛再也忍受不了似的，決定今天無論如何也得送她回去，這樣也好在路上好好和她說說話。

那天下午，他在她回家的那條路上等著她，他看見她朝這邊走過來了。她見到他，倒沒有吃驚的樣子。她臉上似笑非笑的，眼睛也不大朝他看，只當眼前沒他這個人。然而她的快樂是無法遮蓋的，滿溢出來了的生之喜悅，在她身上化為萬種風情。李向東一看見她便怔了怔，道：“你今天好漂亮！”她不知道為什麽，卻頓住了答不出話來，並且紅了臉。

現在他們並肩走在路上，他突然發現，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，路兩邊的柳樹上已經抽出了細細的柳絲，上面綴滿了淡黃色的嫩葉。現在，李向東只覺得時間過得真快，上一次送她回去的時候，天還下著雪，現在已經是春天了。

多年後，他常常回憶起那個時候。想自己怎樣送她回家，怎樣一起散步到深夜，回到學校的時候，學校的大門已經上鎖了，他帶著她爬上學校的大門，想到這裏，他就笑了······他只記得那時候自己非常地迷戀她。他發現她仿佛看過很多書，單是這一點就讓他非常地中意。以後他們在一起的時候，他和她談文學，談音樂，想到什麽就跟她談什麽。每次見面，他總要興奮地問她最近看了些什麽書，等到她開口講起來，他就聽著，心裏發迷。現在她正和他講著她新近看過的一本小說，是美國作家瑪格麗特·米切爾的《亂世佳人》。恰巧，這本書他也看過。一路上，他們熱烈地討論著······

不知不覺間，他們已經走到了上次路過的學校旁邊了。這時候，張秋紅突然停下了腳步，對著一個男孩叫道：“衛星。”那男孩看上去約摸十二三歲的光景，現在正一個人拿著個自制的乒乓球拍對著教室的一面墻練習乒乓球。聽見有人叫他，立即停了下來。他扭頭朝這邊望過來，只見他臉上紅紅的，額頭上滿是汗水，他用袖子在臉上擦了擦，立刻朝他們跑了過來。“姐”。他沖張秋紅叫了一聲。她伸手在他的頭上摸了一下，說道：“你看你，玩得滿身是汗，穿這麽點衣服，小心等會著涼了。”

衛星的身上穿了件白底藍條的水手衫，下面是一條舊的學生藍布褲，腳下是一雙他祖母為他縫制的黑色燈芯絨棉鞋。衣服穿著不合身，大概是他哥哥衛國穿剩下的。衛星長得虎頭虎腦的，咧嘴一笑，露出兩顆大門牙。“作業做完了沒有啊？”她問道。“早寫好了。”他得意地說。“有沒有好好檢查啊，不要到時候交上去全身紅叉叉哦。”她繼續說道。衛星聽姐姐這麽說，大概有點不高興了，只聽他說道：“才不會呢！”

剛才只顧著和她的弟弟說話，這時候，她突然想起李向東還在旁邊站著，就對衛星說道：“這是李大哥。”衛星剛才就看見李向東了，剛準備開口叫他，只見他朝衛星擺擺手說道：“還是叫我向東哥吧，我叫李向東。”說完伸出手來，握了握衛星的小手。衛星叫了他一聲。

在衛星眼裏，李向東是很英俊的一個青年男子。他的肩膀很寬，身材修長，往人前一站，就像顆長得很挺拔的白楊樹。衛星現在正仔細地打量著他，只見他皮膚有點黑，高鼻梁，兩道劍眉，特別地耐看。他的頭發梳理得很齊整，靠近頭的一邊還分了一條際。他上身穿一件深藍色的學生裝，同顏色的褲子，裏面的白襯衫微微露出了一點衣領，襯衣上面好像套著一件淺灰色的絨線衫。衣服裁剪得很合身，腳下的黑皮鞋擦得也很幹凈，給人感覺很利落的樣子。

衛星還在那裏打量他，就聽張秋紅對衛星說道：“你去玩吧，記得早點回去。”說完，轉過身來對李向東說：“你也回去吧，我快要到了。”他對她點了點頭。

現在張秋紅已經走了，他還站在原地沒動。這時候，再看衛星，他依然一個人對著墻面打著球。他好像把墻面當成了假想敵，不住地左推右擋，看起來還挺像那麽回事。

李向東覺得有點意思，現在他悄悄地走到他的身後，在不遠處站定，看著他玩。不一會兒，衛星就發現了他。現在衛星停下手來，朝他問道：“衛東哥會打乒乓球嗎？”“會一點。”他謙虛地說。其實他的乒乓球打得很好，中學時期，曾代表學校到市裏參加過比賽，還拿過獎呢。“你怎麽不到乒乓球臺上去練習啊？”他問衛星說。“那裏人實在太多了，要排隊的，輸六個球就要下。”衛星用手指了一下。李向東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，只見學校前面的那張水泥做的乒乓球臺前擠滿了學生，球臺的中間，用一些灰色的磚頭隔開，權作網架。現在大家玩得正起勁，不時地發出喝彩聲。

李向東正朝那邊看著，就聽見衛星問道：“你們學校有乒乓球桌嗎？”“當然有，有好多呢！水泥的，標準的都有。”他說。“我們老師說過了，如果我能打贏學校裏的其他人，他就會派我代表學校去比賽。”“哦？”“嗯，我現在還有兩個對手，就是那個。”衛星隨手一指。他朝他指的方向看過去，是一個瘦瘦的高個子男孩。只聽衛星說道：“他叫王海軍，是我們學校的這個。”他說完豎起大拇指比劃了一下，臉上露出很羨慕的表情來。“還有一個是劉建波，不過我很快就會打贏他的。”他像是對李向東說的，又像是對自己說的。李向東在他的肩上輕輕地拍了一下，說：“你一定會打敗他們的，我相信你！”說完，兩個人相視一笑。

後來，他對衛星說：“這樣吧，你幾時休息的時候到我們學校去一趟，我陪你打球。到那個真正的球臺上去練習，以後比賽可是要在那上面進行的哦。”衛星聽了，高興地問：“真的？”李向東向他點點頭，於是，他伸出右手，和李向東擊了一下掌，算是兩個男人之間的約定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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